沈昭听不清他们交谈的内容，只知道看到赵凌走到谢知微面前，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温雅笑容，似乎在说着什么。
谢知微起身，微微屈膝还礼，姿态无可挑剔，脸上亦带着得体的浅笑。
知微…..竟然在笑？
沈昭刚有这个想法，却定睛发现那笑容如同面具，眼神却是疏离而冷淡的，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却悄悄蜷缩起来。
隔着喧闹的人声和舞动的衣袖，沈昭的目光死死钉在谢知微身上。
就在谢知微抬眼，目光似乎无意间穿过人群缝隙，与沈昭焦急担忧的视线撞上的一刹那。
沈昭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依赖和一丝……求救的信号。
轰！
一股无名怒火瞬间冲上沈昭的头顶，烧得她眼前发花。
那强装的镇定和疏离，落在沈昭眼里，只让她心疼得揪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愤怒和保护欲。
眼看着赵凌似乎谈兴正浓，不仅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身体又微微前倾，似乎想靠得更近，甚至隐隐有邀谢知微离席“赏梅”的意图。
沈昭再也坐不住了。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手边的一个空碟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引来附近几道诧异的目光。
她浑然未觉，一手抄起自己案几上那杯几乎满溢的御酒，大步流星地朝着御座下首、太子赵凌所在的位置走去。
“臣女沈昭，敬太子殿下！”
沈昭的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武将之女特有的爽利，却也努力维持着臣下应有的恭敬。
她走到赵凌面前约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举起酒杯。
赵凌被打断，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面上依旧维持着温和的笑意，转过身来：“原来是沈二小姐。”他也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就在赵凌酒杯即将沾唇的瞬间，沈昭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手中满满的一杯酒，不偏不倚，尽数泼洒在了赵凌胸前那华贵的衣服之上！
深色的酒液迅速洇开，在明黄的底色上留下大片刺眼污渍。
“啊！”殿内瞬间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呼。
丝竹之声似乎都顿了一瞬。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看向这边。
赵凌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低头看着自己狼藉一片的前襟，眼神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股冰冷的怒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臣女该死！臣女该死！”沈昭立刻“惊慌失措”地放下酒杯，单膝点地请罪。
声音里充满了“惶恐”，“殿中地滑，臣女一时不慎，冲撞了殿下，污了殿下衣袍！请殿下重重责罚！”
沈昭低着头，姿态放得极低，让人挑不出错处。
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肩膀，不知是吓的，还是……憋的。
“昭儿！”坐在不远处的沈砺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低声呵斥。
随即快步上前，对着赵凌深深一揖，“臣教女无方，致使小女殿前失仪，冲撞太子殿下，臣万死难辞其咎！请殿下责罚！”
他一边请罪，一边瞪了沈昭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严厉的警告和“待会儿再收拾你”的意味。
皇帝赵胤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带着审视。
赵凌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他阴鸷的目光在跪着的沈昭和请罪的沈砺身上扫过，最终停留在沈昭那看似惶恐实则透着股倔强的后脑勺上。
他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声音冷得像冰碴子：“沈二小姐……还真是，不拘小节。无妨，不过是一件衣裳罢了。沈将军请起，令媛也……起来吧。”
他刻意加重了“不拘小节”几个字，其中的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谢殿下宽宏！”沈砺连忙谢恩，一把将还跪着的沈昭拽了起来，低声斥道：“还不退下！”
沈昭低着头，顺从地被父亲拉着退回席位，只是转身时，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旁边的谢知微。
谢知微依旧垂眸站着，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情绪，仿佛刚才的一切与她无关。
只是在沈昭目光扫过的一瞬。
她微不可察地、极快地抬了一下眼睫，那清冷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快，却如同冰雪初融般亮得惊人的笑意，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沈昭被父亲按回座位，沈砺小声警告道：“回去告诉你娘，看你娘怎么收拾你。”
席间气氛微妙地尴尬了片刻，才在帝后的安抚下重新热闹起来。
赵凌阴沉着脸离席去更衣。
沈昭如坐针毡，心里那团火非但没灭，反而烧得更旺。
知微刚才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是感激？还是……嘲笑她莽撞？她为什么要对那个太子虚与委蛇？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直接拒绝？
无数个问题在沈昭脑子里乱窜，让她坐立难安。
趁着宴席进行到后半段，众人或赏歌舞，或互相敬酒攀谈，气氛最为放松之际，沈昭觑了个空档，悄悄离席。
她目标明确，穿过回廊，径直朝着麟德殿后方、御花园深处一处僻静的角落走去——那是一个小小无人在意的暖阁，冬日里偶尔供贵人歇脚，此刻宴酣，想必无人。
她刚在暖阁廊下站定，身后便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沈昭猛地回头。
月光与宫灯交织的朦胧光线下，谢知微披着那件雪白的狐裘斗篷，正静静地站在阴影里，仿佛踏雪而来的精灵。
“你……”沈昭一看到她，憋了一肚子的话瞬间冲上喉咙，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化作一声带着急切和不解的低唤。
谢知微缓缓走近，清冷的梅香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冷香，萦绕在沈昭鼻尖。
她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方才殿中的端庄面具已然卸下，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阿昭，”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低哑，“方才……多谢你。”
“谢我做什么！”沈昭烦躁地打断她，眉头紧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烦躁和困惑。
“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样子！知微，你告诉我，你明明不愿意，为什么要对他笑？为什么要让他靠近？为什么不拒绝？你家里逼你，难道你就不能反抗吗？就像…….就像你对我说过的那个王静姝一样！”她想起梅林中的对话，语气更加激动。
谢知微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担忧和愤怒，看着她为自己鸣不平的急切模样。
那眼神，像灼热的炭火，烫得她心口发疼，却又贪恋这点温暖。
谢知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
沉默了片刻，她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阿昭，你告诉我，如何反抗？”
谢知微抬起眼，直视着沈昭，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痛苦和绝望的暗流。
“是反抗我父亲？他是当朝丞相，一言一行关乎朝堂，他的意志，便是谢氏全族的意志。”
“还是反抗皇后娘娘？她母仪天下，她的青睐，是谢家求之不得的恩典。亦或是……反抗太子殿下？”她唇边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充满了自嘲。
“他是国之储君，未来的天子。阿昭，你说，我拿什么去反抗？”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我谢知微，从出生那一刻起，身上便烙下了‘谢氏嫡女’的印记。我的婚姻，从来就不是我自己的事……”
谢知微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它关乎谢氏满门的荣辱兴衰，关乎朝堂势力的平衡，甚至……关乎江山社稷的安稳。父亲常言，身为谢家女，享尽常人难及的富贵尊荣，便该担起常人难及的责任。这责任，便是成为维系皇权与世家最稳固、也最华丽的那根纽带。”
谢知微向前一步，靠近沈昭，月光照亮了她眼中那抹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反抗？”
“阿昭，你告诉我，若我今日在殿上，当众拂了太子的面子，拒绝了他的亲近，明日会如何？谢家会如何？我父亲会如何？我母亲又会如何？那后果……是我能承担得起的吗？”
沈昭被她一连串的反问噎住，看着她眼中那近乎绝望的沉重，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闷得喘不过气。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那些“打跑他”、“闹他个天翻地覆”的豪言壮语，在这样残酷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幼稚可笑。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横亘在谢知微面前的，是怎样一道她无法用蛮力撼动的铜墙铁壁。
“可是……可是……”沈昭急得眼眶有些发红，她猛地抓住谢知微冰凉的手腕，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沈昭急切地说道，“难道就这样认命吗？嫁给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困在那深宫里一辈子？知微，那不该是你的归宿！你明明……你明明应该像梅花一样，自由自在地开在天地间的！”
“自由？”谢知微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奢侈的词，眼中闪过一丝苦涩的向往，随即又被更深的灰暗覆盖。
她看着沈昭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那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是她在这冰冷命运中唯一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