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位肩上扛着金星的将军,一言不发地站在指挥中心里。
他们有的是集团军的军长,有的是军区的副司令,每一个都是跺跺脚就能让一方震动的大人物。
可现在,他们都沉默地站着,目光或凝重,或愤怒,或悲哀,全都汇聚在同一个方向——那间被警卫员守得严严实实的司令员办公室。
消息已经传开了。
不是通过正式文件,而是以更原始、更具冲击力的方式。
一个叫梁婉君的小女孩,梁盼盼的女儿,跪在了军区大门口。
她来喊冤。
她在学校里,被人指着鼻子骂,说她爸爸是逃兵,是在战场上当了懦夫,才被枪毙的。
她不服,她把她爸爸用命换来的一等功勋章拿出来给同学看,想证明她爸爸是英雄。
可那些孩子,那些无知的、恶毒的孩子,抢过那枚浸透了鲜血和荣耀的勋章,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
“逃兵的破牌子!我踩死它!”
“你爸爸是逃兵!你也是小逃兵!”
这些话,从那些将军的耳朵里,扎进他们的心里。
侮辱!
这是对英雄最恶毒的侮辱!
是对整个军队最无情的践踏!
一名满头银发的老将军,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眼眶通红。
他身边的中年将军,脸色铁青,牙关紧咬,腮帮上的肌肉一块块地鼓动。
他们都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梁三喜的影子。
他们知道,一枚一等功勋章,背后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九死一生,意味着舍生忘死,意味着一个战士能给予国家的,最高贵的奉献!
现在,这份奉献,这份荣耀,被人踩在了肮脏的泥土里。
而英雄的女儿,无人庇护,只能用最卑微的方式,跪在军区门口,为她的父亲,也为她自己,求一个公道。
办公室的门,开了。
赵蒙生牵着梁婉君的小手走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他们看到了那个瘦弱的女孩,也看到了总司令脸上那从未有过的疲惫和哀伤。
赵蒙生环视一圈,看着他这些最得力的战将。
“都听说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无人应答。
但他们脸上那屈辱和愤怒的表情,就是最好的回答。
赵蒙生点了点头,他低下头,看着梁婉君,声音竟有些许的颤抖。
“婉君,跟爷爷们说说,你想要什么,我们都满足你。”
梁婉君被这么多高大的军人盯着,本能地往赵蒙生身后缩了缩。
但她抓着赵蒙生的那只大手,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她抬起头,那双清澈又空洞的眼睛,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扫过他们肩上闪亮的将星,扫过他们胸前琳琅满目的勋章。
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赵蒙生的脸上。
她的小嘴动了动,用近乎破碎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让所有钢铁硬汉都为之崩溃的话。
“我……我不要一等功勋章了……”
女孩的声音很小,却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响。
她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他们都说……说爸爸是逃兵……勋章是假的……”
“他们踩它……他们踩我爸爸的勋章……”
“我只要爸爸……我不要一等功勋章……”
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大,从压抑的抽泣,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我要我爸爸回来!我要爸爸回来!!”
这一句句,一声声,不是控诉,不是质问,而是一个孩子最本能、最绝望的呐喊。
这呐喊,狠狠地扎进了赵蒙生的心脏,然后疯狂地搅动!
剧痛!
无法形容的剧痛!
赵蒙生戎马半生,枪林弹雨,刀山火海,他何曾怕过?
可此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血腥气直冲喉咙。
他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他用生命守护的荣耀,到头来,却成了英雄的女儿身上最沉重的枷锁,最屈辱的烙印!
他许诺给战士们的身后荣光,如今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梁三喜!
我的好兄弟!
我对不起你啊!
赵蒙生的眼睛瞬间血红,那里面翻涌的,是滔天的怒火,是无尽的自责,更是凝结成实质的……
杀意!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离赵蒙生最近的一名中将,一拳砸在了身后的红木文件柜上。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青筋在额角和脖子上暴起。
坚硬的实木柜门,竟被他砸出了一个浅浅的拳印。
可他感觉不到疼,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蜷缩在赵蒙生腿边,哭得快要断气的孩子。
没有人出声制止。
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想砸点什么。
或者说,砸烂点什么!
办公室外,走廊里,那些闻声而来的将校们,一个个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眼眶通红。
他们是骄傲的军人,是国家的利剑,可现在,这把剑却锈蚀了,钝了,连一个英雄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这是何等的耻辱!
赵蒙生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人用手攥住了,每一次收缩都带来窒息疼痛。
他低头,看着梁婉君那张挂满泪痕的小脸,那双眼睛里不再有光,只剩下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和绝望。
“爸爸是英雄……”
赵蒙生的声音沙哑得被砂纸磨过,他蹲下身,试图与女孩平视,“婉君,你听我说,你爸爸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谁也不能侮辱他!”
他的手,那双曾指挥千军万马、签发过无数生死命令的手,此刻却在微微发抖。
他想去擦掉女孩脸上的泪,却又怕自己粗糙的皮肤弄疼了她。
梁婉君的哭声渐渐小了,变成了低低的、令人心碎的抽噎。
她太累了,也太饿了,长时间的悲伤和恐惧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饿了吧?”
赵蒙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
“吃了饭,才有力气。”
梁婉君没有回答,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小小的身体还在一下一下地抽动。
赵蒙生不再多问,他小心翼翼地将梁婉君打横抱起。
入手之轻,让他心头又是一刺。
这孩子,根本没有重量。
一个十岁的孩子,瘦成了什么样子!
他抱着梁婉君,转身走进了自己的休息室。
身后的将星们,自动分开一条路。
他们的目光追随着总司令的背影,那里面有愤怒,有悲伤,更有等待命令的决绝。
他们知道,今天这事,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桌子上没有山珍海味,只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一碟青菜,一盘白菜肉,还有几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
赵蒙生把梁婉君放在沙发上,将小饭桌摆在她面前。
“吃吧,孩子。”
梁婉君看着眼前的食物,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神采。
她似乎很久没见过这么干净、这么香的饭菜了。
她怯生生地拿起一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大口,甚至来不及咀嚼就咽了下去,结果噎得直翻白眼。
“慢点吃,慢点吃,别急!”
赵蒙生赶紧拍着她的背,又端起粥碗,“喝口粥,顺一顺。”
温热的小米粥流进喉咙,梁婉君才缓过劲来。
她看着赵蒙生,眼神里带着感激,然后又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她的吃相很急,但又很小心,生怕弄脏了这里的任何东西。
一碗粥,一个馒头,很快就见了底。
赵蒙生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他正想问她还要不要,却看到梁婉君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她拿起桌上剩下的两个馒头,看了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撕开自己满是补丁的衣兜,想把馒头塞进去。
可那衣兜太小了,馒头又太大,怎么也塞不进去。
她急得小脸通红,抬头看了看赵蒙生,又飞快地低下头,最后,她竟然掀开自己单薄的上衣,想把那两个滚烫的馒头藏在自己的怀里。
“婉君,你这是干什么?”
赵蒙生按住了她的手,声音里满是困惑。
站在门口的几个将军也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要藏起食物。
梁婉君被抓住了手,吓得浑身一哆嗦。
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事,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爷爷……我……我吃饱了……”
她小声解释着,声音细若蚊呐,“这馒头……我想……”
“你想带走?”
赵蒙生替她说了下去,语气尽量放得柔和,“食堂里还有很多,你要是喜欢吃,爷爷让人给你装一袋子。”
“不……不是的……”
梁婉君摇着头,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滴在那白胖的馒头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她抬起头,看着赵蒙生,也看着门口那一排排穿着军装的叔叔们,用带着哭腔的、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说:“我外婆……我外婆已经十几天没有吃饭了……”
“我想把这两个馒头,留给我外婆。”
“轰!”
这句话,在所有人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办公室里死的寂静。
十几天……
没有吃饭了?
烈士的母亲!
梁三喜的妻子韩玉秀!
一个为国捐躯的英雄的妻子,竟然在活活挨饿?!
“你说什么?!”
先前砸柜子的那个中将,一步冲了进来,双目赤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外婆她……她……”
他想问,可喉咙里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梁婉君被他吓到了,又往赵蒙生身后缩了缩,带着哭腔重复道:“村里……村里的坏人,不给我们家分救济粮……他们说……说我爸爸是逃兵,不配吃国家的粮食……我外婆为了让我吃饱,把最后一点米都给了我……她自己喝水……已经……已经十几天没吃过东西了……”
女孩的每一句话,都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在场所有军人的心脏!
扎得他们血肉模糊,剧痛无比!
英雄流血,保家卫国!
到头来,他的功勋被踩在脚下,他的女儿跪地求告,他的母亲,竟然要活活饿死!
“他妈的!”
“畜生!一群畜生!”
“汉东!好一个汉东!”
压抑不住的怒吼,终于在办公室里爆发。
这些平日里沉稳如山的将军们,此刻一个个状若疯虎。
屈辱、愤怒、悲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了冲天的杀气。
他们不是在为梁婉君一个人愤怒。
他们是在为所有浴血奋战的战友愤怒!
是在为这身军装所代表的荣耀和尊严愤怒!
如果英雄的家人是这般下场,那谁还愿意为这个国家卖命?!
谁还愿意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他们守护的人民?!
赵蒙生抱着浑身发抖的梁婉君,脸色铁青到了极点。
他没有怒吼,没有咆哮,但那双血红的眼睛里,风暴正在酝酿,那是足以毁灭一切的寂静。
就在这时,桌上的红色电话机,不合时宜地再次尖锐地响了起来。
一名秘书接起,听了两秒,脸色一白,捂着话筒对赵蒙生说:“司令,是……是汉东省委,沙瑞金书记的电话,他……”
不等他说完,赵蒙生已经走了过去,一把从他手里夺过了电话听筒。
他的动作很平静,可所有人都感到了山雨欲来的恐怖压力。
赵蒙生将听筒放到耳边。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沙瑞金那沉稳而带着焦虑的问候声。
赵蒙生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听对方说完。
他只是对着话筒,用不带任何感情、却比万年寒冰还要冰冷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沙瑞金,你等着我。”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我必让汉东,枪声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