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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陆小七掀开通往前堂的厚重粗布门帘,

一股更浓重的灰尘和腐朽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她下意识皱了皱鼻子。

前堂比内堂稍大,但也空旷得像个被遗弃的洞穴。

几道从临街破窗棂透进来的惨淡光线,

斜斜地切割着昏暗的空间,照亮空气中无穷无尽、无声飞舞的尘埃。

正对着大门,那张宽大的乌木诊案落满灰尘,

案后空悬着的高背旧椅,椅背上的雕花早已模糊不清,像一张沉默的、疲惫的脸。

诊案旁边,靠墙立着的巨大药柜,

一排排黑洞洞的空抽屉无声地张开,诉说着昔日的丰饶与今日的赤贫。

角落里,几把缺了腿的凳子歪倒在地,如同被岁月击倒的残兵。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却浆烫得一丝不苟的深青色细布长衫的清瘦身影,

正背对着门帘,负手站在诊案前,微微仰头,

专注地凝视着墙壁上悬挂的那块蒙尘旧匾——“杏林春暖”。

那身影如同一块历经风霜的磐石,散发着沉重而固执的气息。

正是陆家族老,陆砚。

“吱呀——”

门帘的响动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陆砚缓缓转过身。

清癯的面容上,刀刻斧凿般的皱纹深深嵌在眉宇间,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此刻带着审视、忧虑和一丝毫不掩饰的严厉,

如同实质般沉沉地压向走进来的陆小七。

陆小七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仿佛没睡醒的步调,慢吞吞地走到诊案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她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脸上挂着一副“刚被吵醒极度不爽”的咸鱼表情。

她双手随意地揣在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外衫袖子里,

实则一只手下意识地护在胸前,隔着薄薄的衣料,

紧紧按着怀里那本粗糙硌人的破书。那冰凉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锚点。

春桃紧跟着陆小七进来,像只受惊的小鹌鹑,

低着头,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身前,大气不敢出,

默默地挪到诊案侧后方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恨不能把自己缩进墙缝里。

前堂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翻腾、坠落。

陆砚的目光如同刮骨的刀子,在陆小七身上一寸寸刮过:

从她苍白瘦削、明显缺乏血色的脸颊,

到那身明显不合身、袖口和手肘处磨损得厉害的旧衣服,

再到她那双沾着干涸泥灰、指甲缝里还顽固地残留着蜡屑的手,

最后死死钉在她那双刻意低垂着、却无论如何也掩不住一丝桀骜与疏离的眸子深处。

他的眉头越拧越紧,额上深刻的皱纹仿佛能夹死苍蝇。

终于,那沉滞的空气被打破。

陆砚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风沙磨砺般的沧桑感,

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得像砸在石板上的石子:

“小七。”

他唤了一声,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却让空气更沉凝了几分,

“听说,你前些日子,又去码头扛包了?”

陆小七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问话的是空气。

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刚睡醒的惺忪,漫不经心地回道:

“嗯。不然呢?等着饿死?

还是砚爷爷您打算开仓放粮,救济救济您这快要饿死的大孙女和重孙子?”

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早的天气,

却字字带刺,透着一股子“关你屁事”的潜台词和毫不掩饰的嘲讽。

陆砚的眉头瞬间锁成了死疙瘩,眼中那点强压的平静被骤然升腾的痛心和怒其不争取代。

“胡闹!”

他低斥一声,声音不大,却如同闷雷在狭窄的空间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沉痛,

“陆小七!

你是陆家长房嫡长女!

是长林和慧娘的长女!

小九年幼,懵懂无知!

你便是这‘杏林春暖’匾额下,陆家医术最年长的继承人!

你肩上担着陆家的传承!

担着你父母毕生的心血!担着小九将来的指望!

你怎能……怎能如此自甘堕落,自毁前程,去做那等粗鄙下贱、有辱门楣的苦力活计?!”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抬起,带着微微的颤抖,狠狠指向墙上那块蒙尘的匾额,

“你将陆家的脸面置于何地?

将你父母的在天之灵置于何地?!

又将小九的未来置于何地?!”

陆小七终于抬起了眼皮。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向陆砚,里面没有任何波澜,

只有一片近乎死水的冷漠平静,甚至在那深处,清晰地映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

“脸面?”

她轻轻嗤笑出声,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又冷又锐,直刺人心。

她随意地抬了抬手,手指懒散地划了一圈,

点了点那空得能跑老鼠的药柜,积着厚厚一层灰、连老鼠都懒得爬的诊案,

还有墙角那几把缺胳膊少腿、歪倒在地的破凳子,

“砚爷爷,您老眼没花吧?您好好看看这四周,

看看这耗子进来都得哭着出去的‘门楣’。陆家?”

她又嗤笑一声,

“这破地方,还有脸面这东西吗?值几个铜板?能换一斗糙米吗?”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匾额,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冰冷的麻木,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至于我爹娘……”

她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拉得更深了,

“他们啊,就是太要脸面,太把那‘悬壶济世’的虚名当回事,

才会把自己活活累死、耗死在这药柜前!

白天黑夜地守着,病人来了是菩萨,病人走了是罪人。

油熬干了,灯点尽了,最后呢?”

她冷冷地看向陆砚,

“连口像样的棺材都差点置办不起!留下我和小九,在这耗子洞里等死!”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质问:

“砚爷爷,您告诉我!您摸着良心告诉我!这‘光耀门楣’的代价,是不是非得用命去填?!

是不是非得把自己填进去,再把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一个个都填进去才够?!

如果是这样……”

她猛地抬起下巴,眼神锐利如刀锋,直刺陆砚眼底,

“那我陆小七今天就明明白白告诉您!

我宁愿当个没脸没皮、粗鄙下贱的扛包工!

至少!我肩膀上扛的是能换糙米的麻袋!

不是那压死人的‘门楣’!至少!

我还能让小九喘上口活气儿,吃上口能填肚子的糙米饭!”

“放肆!”

陆砚被她这番大逆不道、字字诛心的话气得浑身剧震,

脸色由青转紫,最后变成一片骇人的惨白!

他枯瘦的手指抖得像风中落叶,猛地一掌拍在积满灰尘的诊案上!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震得诊案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弥漫在昏暗的光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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