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刺耳的鸣笛撕裂雨幕,最终冲进市人民医院急诊大楼的遮雨棚下。刺眼的白炽灯光取代了窗外混沌的铅灰,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瞬间将苏晚从暴雨的冰冷拽入另一种更具压迫感的现实炼狱。
“快!担架!疑似热射病合并急性心脑血管意外!高龄!生命体征不稳!”医护人员急促的喊声如同冰冷的指令。
阿婆被迅速抬上移动担架床,氧气面罩覆盖了她灰败的脸,监护仪上微弱跳动的曲线牵动着苏晚每一根濒临断裂的神经。她浑身湿透,冰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狼狈不堪,却像一道影子紧紧黏在担架旁,目光死死锁在阿婆身上,仿佛要用自己的意志力将那微弱的生命之火重新点燃。
“家属!去挂号缴费办手续!快!”一名护士塞给她一张单据,语气不容置疑。
挂号窗口前冰冷的队伍,缴费机吞没现金的机械声响,填不完的表格上密密麻麻的陌生术语……这一切都像无形的重锤,反复敲打着苏晚紧绷的神经。每一个环节都耗费着时间,而时间,此刻是阿婆血管里流淌的沙。她强迫自己冷静,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填表而僵硬颤抖,但动作却异常迅捷。每一分钱都是工坊废墟里扒拉出来的,是阿婆省吃俭用攒下的,此刻毫不犹豫地投入这个冰冷的机器。
终于办完手续,她像离弦的箭冲向抢救室门口。那扇紧闭的、厚重的金属门,隔绝了两个世界。门上“抢救中”三个猩红的字,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视网膜上。门外冰冷的长椅上空无一人,惨白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独。
苏晚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湿透的衣服让她冷得牙齿打颤。她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掌心,那片深蓝色的黎锦碎片已经被汗水、雨水和掌心的温度濡湿,靛蓝色的古老计数符号在潮湿的布料上显得更加幽深。旁边那点暗红色的污渍,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质感。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那符号。三个并列的图形:一个像是打结的绳圈(代表“5”?),一个斜划的短线(代表“1”?),还有一个类似“井”字的交叉(代表什么?)。黎族的计数方式古老而独特,不同寨子、不同用途都有差异,她小时候听阿婆提过,但从未深究。这符号是什么意思?是数字?是日期?还是某种指向性的标记?
她又想起阿婆昏迷前塞给她牛角时那决绝的眼神,想起她断断续续说的“寨老…骨刻…用心听…”。阿婆拼死送来的,绝不仅仅是一件证物。这片黎锦碎片,是她最后传递的、无声的讯息。
还有牛角上那惊鸿一瞥的几何刻痕!苏晚闭上眼,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在脑海中竭力回溯闪电照亮牛角漩涡点的那一刻。那几道细微的、近乎透明的放射状线条…交汇点…构成的图案…像什么?
她用手指在冰冷的、湿漉漉的水磨石地面上无意识地描画着。一个中心点,向外辐射出四条长度不一、角度奇特的短线,其中一条短线的末端似乎还有一个微小的转折…整体结构不对称,带着一种原始的、非欧几里得几何的怪异感。不像钥匙,不像任何常见的工具。
像什么?像什么?!
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黎寨后山那片古老的船形屋群落!有些屋脊横梁的榫卯连接处,老匠人会刻上类似的、带有特定含义的标记,用于标识方位、家族或者特殊的结构加固点!那种标记也是不对称的几何线条!
难道这个“图腾锁钥”指向的不是文字,而是一个地点?一个位置?
这个念头让她心脏狂跳。她立刻掏出手机,不顾电量告急的警告,颤抖着手指试图搜索关于黎族船形屋建筑符号的资料。信号在医院的角落时断时续,加载的进度条慢得令人心焦。屏幕上跳出零星的信息,大多是旅游介绍或浅显的文化概述,根本没有关于核心建筑密码的详细记载。
“该死!”苏晚低咒一声,一拳砸在自己冰冷的大腿上。绝望感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涌上。线索就在眼前,她却像一个面对天书的文盲!阿婆昏迷不醒,谁能告诉她这些古老符号的含义?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从走廊拐角传来。
苏晚立刻警觉地抬起头,将黎锦碎片紧紧攥回手心,警惕地看向来人。
不是医护人员。是两个人。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眼神闪烁,正是听证会上那个“新藤艺”的冒牌设计师赵工!他旁边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黑色运动夹克、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但浑身散发着一股精悍而不好惹的气息。
赵工看到苏晚,脸上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带着讨好和尴尬的笑容:“苏…苏小姐…真巧啊…听说阿婆送医院了?情况…怎么样啊?”
苏晚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回答。赵工出现在这里,绝不可能是巧合!
“周总监…呃…周总他很关心老人家的身体,”赵工搓着手,眼神飘忽不定,不敢直视苏晚锐利的目光,“特意…特意让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有?比如…医药费?或者…找个好点的护工?”他边说,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向苏晚紧握的左手和放在身旁湿漉漉的藤篓(里面装着她的水杯和一点随身物品)。
他旁边的鸭舌帽男人则沉默地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像一堵沉默的墙,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抢救室大门和周围的环境,最后落在苏晚身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评估。
关心?帮忙?苏晚心底冷笑。周正明派他们来,分明是监视!是想看看阿婆到底能不能醒过来!是想看看她苏晚手里还有什么牌!甚至…是想找机会把牛角刻纹拿回去!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压过了身体的寒意。她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湿透的衣服让她显得更加瘦削,但脊背挺得笔直,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刺向赵工。
“回去告诉周正明,”苏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走廊的寂静,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阿婆要是有什么事,我苏晚,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他想要的‘帮忙’,我受不起,也嫌脏!”
赵工被她眼中的恨意和气势慑得后退了半步,脸色发白,嗫嚅着说不出话。他旁边的鸭舌帽男人却上前一步,挡在了赵工前面,帽檐下的目光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冰冷和压迫感,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苏小姐,火气别这么大。赵工也是好心。周总说了,法律程序归法律程序,人道主义关怀还是要有的。老人家情况不明,你一个女孩子在这里也不方便。要不要……”
“滚。”苏晚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坚冰砸在地上。
鸭舌帽男人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像针一样扎在苏晚脸上。两人无声地对峙着,空气仿佛凝固了。赵工在后面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怎么回事?你们什么人?这里是抢救重地,家属需要安静!无关人员立刻离开!”一个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的中年医生从抢救室旁边的办公室走出来,严厉地呵斥道。他身后跟着一名护士,推着药品车。
鸭舌帽男人看了医生一眼,又冷冷地瞥了苏晚一眼,似乎权衡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对赵工使了个眼色。赵工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哈腰地对医生说了句“不好意思,走错了”,两人迅速转身离开,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医生皱着眉看了苏晚一眼,没再多说什么,和护士一起进了抢救室旁边的配药间。
走廊再次陷入死寂。苏晚靠着墙,身体因为刚才的强撑和愤怒微微颤抖。她摊开手心,那片黎锦碎片已经被汗水浸透。赵工和那个打手的出现,像一盆冰水,彻底浇醒了她。周正明的手已经伸到了医院!他不会善罢甘休!阿婆还在生死线上挣扎,她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必须尽快解开密码!必须在周正明找到牛角之前,掌握主动!
她再次拿出手机,不顾微弱的信号和仅剩的电量,这次,她不再搜索那些泛泛的文化资料。她点开一个尘封已久的通讯录分组——那是父亲苏承业生前整理的一些关于黎族文化研究的学者和民间收藏家的联系方式。父亲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系统整理苏家的传承,与外界交流,可惜……
她快速翻找着,目光在一个名字上停住:**黎兆林**。父亲笔记里提到过,这是省民族研究所的一位退休老研究员,早年深入黎寨做过大量田野调查,尤其对黎族原始符号和图腾有很深的研究,为人耿直,口碑很好。父亲曾与他有过书信往来,探讨过一些图腾纹样的演变。
苏晚的心脏砰砰直跳。这是唯一的希望了!她立刻拨通了笔记里记录的一个座机号码。
“嘟…嘟…嘟…” 漫长的忙音。无人接听。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正当绝望再次攫住她时,电话那头终于被接起,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喂?哪位?”
“您好!请问是黎兆林黎教授吗?”苏晚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有些发颤,“非常抱歉打扰您!我叫苏晚,是…是藤编艺人苏承业的女儿!”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苏承业…五指山黎寨苏家的那位?”老教授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惊讶和感慨,“我听说过他…可惜了,一位真正的手艺人。苏小姐,你找我有什么事?”
“黎教授,救命!”苏晚再也忍不住,声音带上了哽咽,但她强迫自己保持清晰,用最简洁的语言说明了当前的绝境:听证会上的牛角刻纹,阿婆拼死送来后的昏迷,周正明的威胁,以及那片黎锦碎片上的计数符号和牛角上惊鸿一瞥的几何图案。
“……黎教授,我现在在医院,阿婆还在抢救,周正明的人就在外面盯着!我…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我怀疑阿婆给我的黎锦符号和牛角上的几何标记是关联的密码,指向某个关键的东西,可能关系到我们苏家的清白和阿婆的安危!可我…我看不懂!求您帮帮我!”苏晚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恳求。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苏晚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终于,黎教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凝重和严肃:“苏晚,你别急。你刚才描述的那个几何图案…中心点,辐射出四条不等长、角度奇特的短线,其中一条末端有微小转折…这种结构…非常古老,非常罕见!”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回忆和思考:“我早年在一处几乎被遗忘的古黎寨遗址,见过类似的刻痕!不是在器物上,而是在一处祭祀山洞的岩壁上!那被认为是标记‘圣物’埋藏方位的‘火路标’!至于黎锦上的计数符号…”
黎教授语速加快:“你描述的三个符号:绳圈、斜线、交叉。这很可能是黎族一种非常古老的‘方位-序列’标记法!绳圈通常代表‘山’或‘高处’,斜线代表‘步数’或‘次序’,交叉代表‘节点’或‘转折’!具体的对应关系需要结合语境和地点!苏晚,你仔细想想,阿婆或者你父亲,有没有提到过寨子里某个特别的地方?尤其是跟‘火’、‘祭祀’或者‘高处’有关的?特别是…**后山崖壁的‘火神洞’附近?**”
火神洞!
苏晚的脑海中如同炸开一道惊雷!后山!靠近火神洞的那片禁地!小时候阿婆严厉禁止她靠近,说那里是祖灵安息之地!父亲有一次喝醉了,曾含糊地提起过,说寨老们会在那里藏一些最紧要的东西,只有特定的“钥匙”才能找到入口……
难道…难道牛角上的“图腾锁钥”和黎锦上的符号,指向的就是火神洞附近的某个秘密地点?那里藏着能证明“烛龙衔火纹”真正传承的、比牛角更古老的证据?!
“火神洞…对!是后山火神洞附近!”苏晚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这就对了!”黎教授的声音也带着一丝激动,“那个几何‘火路标’很可能就是精确指示具体位置的!可惜你只看了一眼…苏晚,你现在听我说,这非常危险!那个地方对黎寨意义重大,外人擅闯是大忌!而且周正明的人肯定也在盯着你!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保证自己和阿婆的安全!等阿婆情况稳定了,联系你们寨子里信得过、懂古法的老人,比如…比如族老黎树根!他可能知道更多!千万不要独自行动!”
“黎教授!那…那黎锦上的符号具体是什么意思?绳圈、斜线、交叉?”苏晚急切地问。
“没有具体语境,我只能推测!绳圈(山/高处)可能指火神洞所在的山崖。斜线如果是‘1’,可能代表第一层含义或第一个关键点。交叉,很可能代表‘转折’或‘交汇处’!这需要结合实地环境去解读!记住,安全第一!保存好牛角和黎锦碎片!有任何新发现,立刻联系我!这个号码能找到我!”黎教授的语气充满了担忧和叮嘱。
“谢谢您!黎教授!谢谢!”苏晚哽咽着道谢,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抓住了一线微光。手机屏幕闪烁了几下,彻底黑屏——电量耗尽。
就在此时,抢救室的门“哗啦”一声被推开!
一名护士快步走出来,表情凝重:“苏晚家属?”
苏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猛地站起身:“在!我阿婆怎么样?”
“病人暂时脱离最危险期,但情况很不稳定!脑部CT显示有陈旧性梗塞灶,这次刺激引发了新的梗塞,面积不大但位置不好!而且合并严重肺部感染和电解质紊乱!需要立刻转入ICU观察!这是病危通知书,你先签字!”护士语速极快,递过来一张纸和笔。
病危通知书!ICU!
这几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苏晚心上。她颤抖着手接过笔,视线模糊地看着那张冰冷的纸,上面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她的眼睛。她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在“家属签字”栏签下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沉重无比。
“去ICU门口等吧,有情况会通知你。先去把湿衣服换了,你这样会生病的。”护士接过签好字的通知书,语气缓和了一些,匆匆返回抢救室。
苏晚拿着那张签了名的病危通知书副本,纸张仿佛有千钧重。阿婆暂时活下来了,却依然命悬一线。而周正明的人,像秃鹫一样在暗处盘旋。黎教授提供的线索指向了危机四伏的后山禁地。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片深蓝色的黎锦碎片,粗糙的布料下,那靛蓝的绳圈、斜线、交叉符号,在惨白的灯光下,仿佛变成了通往未知深渊的入口标记。
后山。火神洞。火路标。
阿婆,你一定要挺住!
等我…等我找到他们偷不走的“根”和“魂”!
苏晚攥紧了那片黎锦,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仿佛要将那古老的密码烙印进自己的血肉里。冰冷的医院长廊尽头,是无尽的黑暗,而她的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