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低沉的嗡鸣声，在下午三点半的咨询室里，像一层无形的、粘稠的薄膜，缓慢地覆盖了每一寸空气。窗外的阳光被厚厚的防窥帘切割，只吝啬地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模糊的光痕。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顽固的气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反复咀嚼过后的疲惫感。
许与眠面前的女士，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下的青黑和嘴角细微的、神经质的抽动。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的尾声，像一把用钝了的锯子，仍在徒劳地拉扯着。
“……许医生，您说，这日子……是不是就像一块永远也拧不干的湿抹布？”女人无意识地绞着双手，骨节泛白，“黏糊糊，沉甸甸，甩也甩不掉，看着就……就让人喘不过气……”
许与眠坐在宽大的皮质转椅里，脊背挺直，如同教科书上印刻的标准坐姿。她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字迹是那种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工整。她听着，没有打断，只是偶尔在关键的间隙，用那支银灰色的钢笔在纸页上落下几个简洁的词语：“情感耗竭”、“价值感缺失”、“习得性无助”。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是这间沉闷屋子里唯一有目的性的节奏。
她的目光落在女人因用力绞紧而指节发白的手上，再缓缓移回对方写满绝望的脸。许与眠的眼神里没有评判，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冰冷的专注，像精密仪器在扫描一道复杂的故障代码。
“李女士，”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空调的噪音和对方破碎的啜泣，“您刚才描述的‘湿抹布’的意象，非常具体地传达出了您此刻被淹没、无力挣脱的感受。这种窒息感，是真实存在的情绪信号，它在提醒您，某些核心的需求——比如被理解、被尊重、或者仅仅是‘被看见’——正在关系中严重缺失。”
她的语调平稳，像在陈述一个经过无数次验证的定理。每一个词都落在精确的位置，剥离了多余的情感枝蔓，只剩下逻辑清晰的骨架。
女人猛地抬起头，泪水终于冲垮了最后的堤防，无声地汹涌滑落。她看着许与眠，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深地埋下头去，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许与眠安静地等待着。她没有递纸巾，也没有任何肢体上的安抚动作。她只是看着，像一个耐心的观察者，等待着对方情绪的风暴自行平复，或者酝酿出新的表达。墙上的挂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着，声音在寂静中突兀地放大。
“李女士，”她声音依然是职业性的平稳，“今天的咨询时间到了。您刚才表达的情绪非常重要，我们下周可以就您提到的‘核心需求缺失’这一点，做更深入的探讨。”她拿起桌上的便签本，动作流畅地写下一个预约时间和一个电话号码，“这是我的私人号码，如果在这期间情绪波动难以自控，可以随时联系我。”
李女士接过便签，手指还有些颤抖，她低声说了句“谢谢许医生”，然后拿起包，脚步略显虚浮地离开了。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界。
—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巨响！
咨询室那扇沉重的橡木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狠狠拍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室内的粘稠空气瞬间被撕裂。李女士惊得一哆嗦，泪眼婆娑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吓和茫然。
一个高挑的身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像一团瞬间点燃的火焰，烧灼了室内凝固的冰冷。林薇，许与眠的闺蜜兼“灾难源头”，穿着一身扎眼的亮黄色连衣裙，头发随意地扎成丸子头，几缕不听话的发丝俏皮地垂在颊边。目标明确，直扑许与眠的办公桌。
“我的许大医生！！”林薇双手“啪”地一声拍在光滑的桌面上，身体前倾，眼睛瞪得溜圆，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看看时间！看看这阳光！再看看你这张漂亮脸蛋上快要结冰的表情！‘拯救许与眠脱离工作苦海特别行动’——代号‘光合作用’！现在！立刻！马上！启动！GO！GO！GO！”
她机关枪似的语速和夸张的动作，与这间专业、肃穆的咨询室格格不入，形成了一种近乎荒诞的碰撞。
许与眠握着钢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在纸页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她缓缓抬眼，看向林薇。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传递着“你在找死”的无声警告。
然而林薇对她的“死亡凝视”早已免疫。她下巴一扬，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补充：“别用你那套‘我还有预约’、‘工作需要’来搪塞我！今天！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再把你关在这不见天日的无菌室里，我怕你明天就得变异成蘑菇！跟我走！去晒晒人间的太阳！呼吸点带灰尘的空气！”
许与眠闭了闭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仿佛抽走了她周身最后一点对抗的力气。她终于放下了那支银灰色的钢笔，笔帽合拢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某种休止符。
许与眠这才把目光完全投向林薇，眼神里那点无奈清晰可见。
林薇立刻扬起胜利的笑容，扑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半拖半拽：“这就对了嘛！快快快，换衣服！目标——‘奇幻谷’主题乐园！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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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谷”的空气是粘稠的，饱和着爆米花廉价甜腻的香气、油炸食品浓郁的油脂味、无数人身上蒸腾出的汗味，还有各种游乐设施运转时散发出的、难以形容的金属和橡胶混合的气息。巨大的、节奏感强烈的电子音乐从四面八方涌来，轰击着耳膜，其中夹杂着过山车上游客划破天际的尖叫声、儿童兴奋的哭喊、以及扩音器里卡通人物聒噪的旁白。声音和气味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兜头罩下，让人无处可逃。
许与眠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站在汹涌的人潮边缘，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阳光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蒸腾起一片令人眩晕的热浪。这过度的感官刺激，对她那习惯了安静和秩序的大脑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
“怎么样？怎么样？”林薇却像打了鸡血，脸颊泛着兴奋的红晕，她手里举着一个巨大的、粉红色棉花糖，几乎要戳到许与眠脸上，“是不是瞬间感觉活过来了？空气里都是自由的味道！”
许与眠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那团甜腻的云朵，声音平静无波：“我只闻到了糖精、汗水和臭氧层的味道。以及，”她指了指远处一座正在高速旋转、发出巨大轰鸣的机械，“那东西的噪音分贝，足够让一只海豚精神崩溃。”
“哎呀！你这人！”林薇不满地跺了跺脚，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别扫兴！走！我们去玩点温和的！那边！打气球！给你个机会，证明一下你除了脑子好使，手也不笨！”
许与眠被林薇半推半搡地带到了一个射击游戏的摊位前。彩色的棚顶下，挂着几排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气球，在热风的吹拂下微微晃动。几个年轻人正端着沉重的塑料玩具枪，砰砰地射击着，枪声模拟得相当逼真，震得空气嗡嗡作响。偶尔有气球爆裂，发出清脆的“啪”声，引来同伴的喝彩或惋惜。
摊主是个留着络腮胡、穿着花衬衫的壮汉，叼着烟，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许与眠和林薇，带着点玩味的笑意，似乎在等着看这两个漂亮姑娘出糗。
林薇豪气地拍下几张钞票：“老板！两把枪！子弹管够！看我家许医生大显身手！”
许与眠看着被塞到手里的玩具枪。塑料质感廉价，分量却意外地沉手。她掂量了一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认真，像是在实验室里拿起一件陌生的精密仪器。她端起枪，模仿着旁边人的姿势，眯起一只眼，瞄准了前方一排红色的气球。
砰！砰！砰！
她扣动扳机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冷静的节奏感。然而，子弹却像长了眼睛避开目标一样，擦着气球的边缘呼啸而过，打在后面的软木板上，留下几个不起眼的小坑。
林薇在旁边急得直跳脚：“哎哟喂！我的许医生！瞄左边一点！不对不对！再高一点！哎呀！又偏了！你这手，是拿手术刀的手啊，怎么拿枪就……”
许与眠不为所动，依旧按自己的节奏射击着。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连续几枪落空后，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挫败感，还是在她微微抿紧的唇线上泄露出来。她又一次瞄准，扣动扳机——
“手腕再下沉一点点，三指放松，别绷那么紧。呼吸放慢，在呼气快结束的时候……扣扳机。”
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忽然在她身侧响起。
许与眠扣扳机的动作顿住了。她下意识地侧过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汹涌嘈杂的人潮、刺鼻的气味、震耳的音乐……所有令人不适的背景噪音，都骤然褪去，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站在午后炫目的阳光里。一身剪裁合体的精灵王子戏服，银白色的丝线在光下流淌着细碎的光泽，衬得他身形挺拔如修竹。及肩的浅金色假发下，是一张轮廓分明、俊朗得令人屏息的脸。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最夺目的是那双眼睛，像沉静清澈的湖泊，此刻盛满了温和的笑意，专注地落在她脸上。阳光跳跃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柔和的阴影。他整个人，仿佛自带一层柔光滤镜，干净、温暖，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美好。
秦源。许与眠的目光扫过他胸前那个小小的、闪闪发亮的姓名牌。
他朝她走近一步，动作自然而流畅，没有丝毫的局促或表演的痕迹。他伸出手，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种艺术感。他的手轻轻覆盖在许与眠握住枪托的右手上，指尖微凉，触感清晰。
“像这样，”他的声音很低，很清晰，就响在她耳边，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盖过了所有的喧嚣，“别太用力，让枪托稳稳地贴住你的肩窝，它是你手臂的延伸，不是负担。”他的手指在她手腕上极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角度，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力。
许与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不喜欢陌生人的触碰，这是职业本能，也是个人习惯。但奇怪的是，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凉意的接触，并未引起她预想中的强烈排斥。他的手指很稳，没有多余的动作，目的明确得近乎专业。
她下意识地顺着他调整的角度，重新端稳了枪。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丝微痒。
“现在，看着你的目标，”他继续引导，声音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弦，“不是整个气球，而是它中心那个小小的点。放慢呼吸……”他的声音像带着魔力，让她紧绷的神经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呼……吸……
就在她呼气的尾声，指尖下意识地遵从了他的指令，轻轻扣动。
“砰！”
一声清脆的爆响！
正前方，一个饱满的红色气球应声炸裂，彩色的碎片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
“哇——！！”林薇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激动得差点蹦起来，“中了中了！许与眠！你行啊！”
摊主也惊讶地挑了挑眉，吹了声口哨。
许与眠自己也有些微怔，看着那个消失的气球位置。一种极其陌生的、微小而真实的成就感，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了一圈涟漪。很轻，很淡，却清晰可辨。
她放下枪，转头看向身边的秦源。他还保持着刚才微微俯身的姿势，距离很近。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自己的倒影，以及那里面毫不掩饰的、纯粹而温暖的笑意，像夏日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
“谢谢。”许与眠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少了几分惯常的疏离。
“不客气。”秦源的笑容扩大，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阳光仿佛在他脸上跳跃，“能帮到‘公主殿下’，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