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内，若论及一处四时皆景，风雅无双的宴请之地，非月云轩莫属。
此地不属任何王公贵族，却比王府的园林更得人心。
园主是何来历无人深究，只知其耗费巨资，引活水，移奇石，遍植天下名品花卉。
春有牡丹芍药争奇斗艳，夏有荷花莲叶碧连天，秋有金桂丹枫层林尽染，冬有红梅踏雪傲骨迎霜。
寻常人家在府中设宴，讲的是家底与排场，而能在月云轩宴请宾客，则是一种身份与品味的象征，是实打实的面子。
白念珍乘坐的马车在月云轩门前停稳，车帘掀开，她便由春杏扶着下了车。
将早就备好的帖子递给门口的知客侍女，对方验看过后，脸上堆起更为恭敬的笑容，微微躬身。
“梁夫人，请随我来。”
白念珍微微颔首，跟随着侍女的脚步，第一次踏入了这传说中寸土寸金的雅致之地。
绕过一道雕花影壁，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让她不由得在心中暗赞一声。
脚下是光洁的青石板路，蜿蜒着伸向园林深处。
道路两旁，溪水潺潺，清澈见底，几尾红色的锦鲤在水草间悠然穿梭。
远处有假山堆叠，飞瀑流泉，水声叮咚，悦耳动听。
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木香与淡雅的花香，并非浓烈扑鼻，而是若有若无，如同一缕轻纱，温柔地包裹着来客。
她抬眼望去，见不远处的亭台楼阁皆临水而建，飞檐翘角，掩映在绿树繁花之中，既有北方的恢弘大气，又不失南方的灵秀精致。
她心中不禁感叹，难怪京中贵人皆对此地趋之若鹜，单是这入门一景，便已胜过寻常府邸的满园春色。
侍女引着她穿过一座九曲回廊，最终停在一座名为聆风水阁的建筑前。
水阁三面临水，朱红的廊柱，碧绿的琉璃瓦，看上去格外气派。
还未走近，里面热闹的谈笑声便已隐隐传来。
“梁夫人，李夫人就在里面候着您。”侍女轻声说道。
白念珍整了整衣衫，迈步而入。
水阁内早已是人声鼎沸，珠翠环绕。
数十位夫人小姐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或品茶，或赏花，或低声交谈，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正与几位夫人说笑的丽娘眼尖，一眼便瞧见了门口的白念珍，立刻笑着起身相迎。
“哎呀，梁夫人可算是来了，我正念叨着呢。”
白念珍迎上前去，温婉一笑，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让李夫人久等了。”
她这一进门，原本有些嘈杂的水阁内，竟有片刻的安静，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带着审视与惊艳。
今日的白念珍，并未刻意装扮得花团锦簇。
她身着一件月白色素面杭绸对襟上襦，袖口与领口用银线绣着几簇清雅的兰草。
下身配一条湖水绿的马面裙，裙摆处亦是同色的兰草暗纹，随着走动若隐若现。
一头乌发仅用一支白玉簪子松松挽起，再无旁的多余饰物。
如此素净的打扮，在一众盛装的夫人小姐中，非但不显寒酸，反而如同一阵清风，让人眼前一亮，心头顿生一股说不出的舒服与亲近之感。
在场的闺阁少女们或许对她感到陌生，只觉这位夫人气质温婉出尘。
但那些已为人妇的夫人们，却有不少认出了她。
白念珍作为京城最有口碑的喜娘，送嫁过的贵女不在少数。
她刚随着丽娘走了两步，便有一位身着石榴红衣裙的少妇笑着站了起来，亲热地拉住了她的手。
“白姐姐，总算又见到您了。”
白念珍定睛一看，也笑了起来：“原来是黄夫人，许久不见，夫人气色越发好了。”
这位正是礼部侍郎家的黄夫人，她成婚已有两载，当时便是白念珍做的喜娘，为她铺床开脸，送她上的花轿。
因此，黄夫人对她天然就带着一份感激与亲近。
“哪里哪里，”黄夫人笑吟吟地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上下打量着她，“姐姐你才是，还是这般模样，瞧着倒比两年前我见你时更年轻了。”
两人正叙着旧，旁边便有一位穿着鹅黄衫子的夫人好奇地望了过来，轻声问向丽娘：“李夫人，这位姐姐瞧着面生，是哪家的夫人？”
不等丽娘开口，白念珍已含笑起身，朝着那位夫人微微颔首，声音不卑不亢：“民妇姓白，夫家姓梁，平日里做的，是些喜客的营生。”
她这话一出，几位原先还带着笑意的夫人，神色便淡了几分，端起茶盏自顾自地品着，不再言语。
喜娘，说到底也是伺候人的行当，终究上不得台面。
倒是那些尚未出阁的少女们，一双双清亮的眼眸里满是好奇。
她们听过喜娘的名头，却不知具体是做什么的，有心想问，可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又觉得脸皮发烫，羞于启齿。
毕竟未嫁之身，去打探成婚当日的种种事宜，若是传出去，倒像是自己多么恨嫁一般，于名声有损。
眼见着黄夫人拉着白念珍低声说笑，又有几个曾被白念珍送嫁过的贵妇人也围了过来，隐隐将她当成了谈话的中心，一道不悦的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
“今日是赏荷宴，不是叙旧会。要说话，回府说去，杵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金线织锦宫装的少女，正蹙着眉，脸上满是不耐。
她头戴明珠小冠，耳坠东珠，神情骄矜，看上去很是不高兴。
水阁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丽娘脸上笑容一僵，连忙快步上前，对着明珠郡主赔笑道：“郡主说的是，是妾身怠慢了。这外头的荷花开得正盛，咱们这就移步湖边，可不能错过了这好景致。”
说着，她便殷勤地引着明珠郡主向外走去，又连声招呼着众人跟上。
人群缓缓向水阁外移动，黄夫人才凑到白念珍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飞快说道：“姐姐别往心里去，那位是明珠郡主，自小金尊玉贵地养着，性子一向骄纵，最是喜欢众星捧月，见不得旁人抢了她的风头。”
明珠郡主是长公主的嫡女，真正的贵女，也很讨太后娘娘的喜欢，所以在京中向来谁也不放在眼中。
白念珍闻言，只是安抚地拍了拍黄夫人的手，温和地摇了摇头：“我没事的。”
她确实没有放在心上。
做她这一行，三教九流，牛鬼蛇神，见得多了。
人心百态，世情冷暖，她早就习以为常。
她又不是金银锞子，哪里能人人都喜欢。
众人跟着丽娘，穿过一条临水的游廊，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广阔的湖面展现在眼前，碧绿的荷叶层层叠叠，铺满了整个湖面，几乎望不到边际。
那荷叶大如圆盘，青翠欲滴，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无数粉色与白色的荷花，从田田的叶间亭亭玉立地钻出来，有的含苞待放，尖上一点胭脂红，娇羞可人；有的则已全然盛开，露出金黄的莲蓬，花瓣层叠，清丽脱俗。
微风拂过湖面，满池荷叶随风摇曳，漾起碧色的波浪。
一阵阵清幽的荷香，夹杂着水汽的清新，扑面而来，让人心神俱醉。
白念珍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方才阁楼中的那一点点不快，都随着这清风荷香，消散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