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峰的晨光,总是带着一种洗净尘埃的清透。薄雾在青翠的竹梢间缭绕,被初升的朝阳染上淡淡的金边,空气中流淌着草木与泥土混合的清新气息,还有远处山涧隐隐传来的潺潺水声。一切都显得宁静而充满生机。
然而,对于偏院角落那间静室里的少年来说,这份宁静之下,是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的煎熬。
苏砚盘膝坐在简陋的蒲团上,双目紧闭,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正按照落阳真人所授,尝试运转天衍宗最基础的入门功法——《引气诀》。
丝丝缕缕稀薄的天地灵气,随着他的意念牵引,缓慢地从周身毛孔渗入。这本该是一个温和滋养、润物无声的过程。但此刻,这些纯净温和的灵气一进入苏砚体内,就如同冷水滴入了滚烫的油锅!
“噗——!”
一口暗红色的逆血毫无征兆地喷涌而出,溅落在身前洁净的青石地面上,如同绽开了一朵刺目的血梅。苏砚身体剧烈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气息变得极度紊乱,强行运转的功法瞬间中断。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痛苦和……一丝冰冷的戾气。但很快,那戾气被更深沉、更死寂的沉寂所取代。他抬手,用衣袖缓缓擦去嘴角的血迹,动作平稳得仿佛刚才吐血的不是他自己。
又是这样。
每一次尝试引气入体,都如同在体内引爆了一场无形的战争。
那盘踞在丹田深处、虽已微弱却根深蒂固的魔功根基——幽冥殿的《蚀骨幽煞诀》残留力量,如同最顽固的毒瘤,对任何试图进入体内的正道灵气都报以最激烈的排斥和侵蚀。纯净的灵气甫一进入,便被那阴寒、带着强烈吞噬与毁灭意味的魔气根基疯狂撕扯、污染、湮灭。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狭窄残破的经脉中激烈冲突、碰撞,每一次都带来经脉寸断般的剧痛和脏腑的震荡,最终往往以灵气溃散、魔气反噬、呕血告终。
数月过去,他的外伤在落阳真人提供的珍贵丹药和自身强大的恢复力下,已好了七七八八,骨骼接续,皮肉愈合,外表看去已与常人无异,只是清瘦得厉害。但内里的创伤,尤其是丹田和经脉的破损,以及这正魔根基的剧烈冲突,却如同附骨之蛆,死死拖住了他重修的步伐。
炼气初期。
这就是他目前的境界。甚至比刚被救醒时依靠本能残存的那点微弱灵力还要不如。境界在炼气初期停滞不前,每一次修炼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微乎其微的进展,甚至常常倒退。那本应温养经脉、修复丹田的灵力,绝大部分都在内耗中白白浪费了。
落阳真人偶尔会来探望,探查他的状况,每一次探查后,那温润的眉宇间忧色便更深一分。他能做的,只是提供更温和的丹药压制魔气反噬,并以自身精纯的元婴灵力强行梳理苏砚体内混乱的气息,暂时缓解痛苦,但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苏师兄,早啊!”杂役弟子小齐端着早饭走进来,看到地上那滩未干的血迹和脸色苍白的苏砚,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化作浓浓的担忧,“又……又吐血了?苏师兄,要不今天先别练了,歇歇吧?”
苏砚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接过那碗清粥,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的温度正好,带着谷物的清香,但在他口中却味同嚼蜡。他的眼神落在窗外,那片被阳光照耀得生机勃勃的练武场上。
那里,已有不少栖霞峰的外门弟子在晨练。呼喝声、拳脚破风声、兵器交击声隐约传来,充满了少年人的朝气与活力。他们大多在炼气中期、后期,甚至有人已触摸到筑基门槛。每一次看到他们身上涌动的、与自己体内那微薄可怜又混乱不堪的灵力截然不同的、稳定而蓬勃的气息,都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在苏砚沉寂的心底。
“看,那就是落阳长老捡回来的那个‘苏砚’?”
“嘘……小声点。听说以前可能是个散修,被仇家追杀得半死。”
“都几个月了?还在炼气初期打转?我听说他练一次功吐一次血?”
“废物一个呗,根基肯定废了。也不知道长老看上他什么了,还收为弟子,白白浪费宗门资源。”
“听说他整天阴沉沉的,也不说话,像个闷葫芦……”
一些并不刻意压低、甚至带着几分轻蔑和嘲弄的议论声,随着风飘进了静室。练武场边缘,几个穿着外门弟子服饰、气息在炼气中后期的少年,正对着偏院的方向指指点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小齐听得脸色涨红,想要争辩,却被苏砚一个平静无波的眼神制止了。
苏砚放下空碗,站起身。他的动作依旧有些迟滞,那是重伤初愈和长期虚弱带来的影响。他走到门边,目光平静地扫过远处那几个议论的弟子,眼神如同深潭古井,不起一丝波澜。那些刺耳的话语,仿佛只是拂过耳边的风,未能在他沉寂的心湖中留下半点涟漪。
他习惯了沉默,习惯了承受。无论是身体的痛苦,还是外界的恶意。过往一片空白,连愤怒和屈辱的源头都找不到。他只是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如同接受每日清晨的阳光和夜晚的黑暗。
但这沉寂,在某些时刻,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力量。
午后,落阳真人被掌门召去议事。练武场上,气氛更加活跃,弟子们三三两两对练切磋。
苏砚没有去练武场。他独自一人来到栖霞峰后山一处僻静的竹林空地。这里是他常来的地方,人迹罕至,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他手中握着一柄落阳真人赠予的普通青钢长剑。剑身冰凉,触感陌生。他没有运转丝毫灵力,只是凭着身体的本能记忆,缓缓摆出一个最基础的起手式。
然后,他动了。
没有灵力加持,动作看似缓慢,甚至有些生涩。但每一次刺出、格挡、回旋、撩劈……都精准得令人心悸!角度刁钻,轨迹简洁,没有丝毫多余的花哨,每一个动作都直指要害——咽喉、心脏、关节、丹田!一股森冷的、纯粹的、仿佛浸透了无数生死搏杀才淬炼出的杀伐之气,随着他手中长剑的挥动,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竹叶在他身边飘落,尚未触及剑锋,便被那股无形的锋锐之气无声地绞碎。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在练武场上被嘲笑的“废物”,也不再是那个在静室里苦苦挣扎、吐血不止的伤者。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冰冷的代号——“影七”。剑,就是他肢体的延伸,是收割生命的工具。沉寂的眼神深处,冰封的杀意在无意识间悄然流露。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略显刻意的脚步声打破了竹林的寂静。
“哟,这不是咱们栖霞峰的‘奇才’苏砚师弟嘛?躲在这儿练剑呢?让师兄们开开眼呗?”
三个之前在练武场议论苏砚的外门弟子,不知何时寻到了这里。为首一人名叫赵莽,身材壮硕,炼气七层修为,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恶意。他显然并非偶遇,而是存心来找茬。
苏砚的动作戛然而止,弥漫的杀伐之气瞬间收敛得无影无踪。他缓缓收剑,转过身,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气息微弱的模样,眼神沉寂地看着三人。
“怎么?苏师弟架子这么大,师兄们想跟你切磋一下,指点指点你,都不赏脸?”赵莽抱着双臂,皮笑肉不笑地走近,另外两人一左一右隐隐形成包夹之势。
苏砚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剑柄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丝。
“不说话?哑巴了?还是瞧不起师兄们?”赵莽脸上笑容一收,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突然毫无征兆地一步踏前,右拳带起呼啸的风声,灌注了炼气七层的灵力,直捣苏砚空门大开的胸腹!口中却假惺惺地喊道:“师弟小心!师兄试试你的根基!”
这一拳,又快又狠,角度刁钻,绝非善意切磋,分明是冲着重伤苏砚去的!旁边两人也同时出手,一人挥掌拍向苏砚左肩旧伤处,一人则下盘扫腿,意图绊倒苏砚!
三道攻击,配合默契,封死了苏砚所有闪避空间!
就在拳风及体、掌风扑面、腿影扫来的瞬间,苏砚那双沉寂的眸子深处,仿佛有两点寒星骤然亮起!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
身体的本能,如同沉睡的凶兽被彻底惊醒!
他的身体在箭不容发之际,做出了一个违背常理的、极小幅度却精准到毫巅的侧滑!赵莽那势在必得的一拳,几乎是擦着他的衣襟掠过!同时,他持剑的右手手腕一翻,冰冷的剑脊如同毒蛇吐信,“啪”地一声精准无比地拍在扫向他下盘的脚踝麻筋上!
“啊!”那扫腿的弟子惨叫一声,整条腿瞬间酸麻无力,身体失去平衡,狼狈地向前扑倒。
而面对拍向自己左肩旧伤处的那一掌,苏砚竟是不退反进!他左肩微沉,以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主动迎了上去,让那蕴含灵力的手掌未能完全拍实,只是擦着肩头滑过,卸去了大半力道。与此同时,他空着的左手如同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精准无比地扣住了那偷袭弟子手腕的脉门要害!
“呃!”那弟子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劲力瞬间侵入手腕,整条手臂瞬间酸麻胀痛,灵力运转骤然停滞,脸上露出骇然之色。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赵莽一拳落空,愕然回头,只看到自己的两个同伴一个抱着脚踝痛呼倒地,一个被苏砚扣着手腕要害,脸色煞白,动弹不得!而那个被他们视为“废物”的苏砚,依旧站在原地,眼神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那扣住同门脉门的手,稳如磐石,指尖微微用力,便让那弟子痛得冷汗直流,几乎要跪下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赵莽的脚底板窜上头顶!刚才苏砚那鬼魅般的闪避和反击,快、准、狠!没有动用一丝灵力,纯粹是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那种眼神……哪里是什么废物?分明是择人而噬的凶兽!
“你……你放手!”赵莽色厉内荏地喝道,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苏砚的目光缓缓扫过赵莽惊惧的脸,又落回被自己扣住脉门的弟子脸上。那弟子对上苏砚冰冷沉寂、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神,只觉得一股寒气直透骨髓,仿佛被死神凝视,吓得浑身发抖。
苏砚沉默着,手指缓缓松开。
那弟子如蒙大赦,踉跄后退,捂着手腕,惊恐地看着苏砚,仿佛在看一个怪物。另一个倒地的弟子也挣扎着爬起来,躲到赵莽身后,同样满脸惧色。
苏砚不再看他们一眼,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缓缓转身,将手中的青钢长剑归入鞘中,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然后,迈开步子,沉默地穿过惊魂未定的三人,朝着下山的小径走去。背影在竹影斑驳中,显得格外孤寂,也格外的……深不可测。
竹林深处,一株茂密的古松之后,落阳真人的身影悄然显现。他并非刚刚到来,而是目睹了全程。
他温润的眼眸中,此刻充满了深深的震撼与凝重。刚才苏砚那瞬间爆发出的、纯粹到极致的战斗本能和冰冷杀意,绝非一个失忆的散修所能拥有!那是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才能磨砺出的、烙印在骨子里的东西!
“此等战斗意识……此等本能……”落阳真人喃喃自语,眉头紧锁,目光追随着苏砚消失在林间的背影,“苏砚……你失忆之前,究竟是何身份?幽冥殿的杀手……恐怕都未必个个能有如此纯粹的‘兵器’之感……”
山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
栖霞峰后山的这片竹林,似乎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幽深寒意。而苏砚那沉寂之下所隐藏的锋芒,如同深埋地底的寒铁,今日,终于透出了一丝令人生畏的冰冷锐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