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贺遇溪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里反复出现一个身影,像一幅被水洇湿又反复勾勒的剪影。
一个穿着红衣、发间系着同色发带的少女。
她的面容模糊在流转的光影里,看不真切。
但贺遇溪莫名觉得,那应该是一张很漂亮的脸。
最让他感到奇异的是梦里的氛围。
少女似乎在对他说话,嘴唇开合,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然而,他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表情应该是生动飞扬的——
或许是带着点狡黠的笑,或许是微微蹙眉的嗔怪。
眼神里该有光在跳跃,唇角该有生动的弧度。
绝不是……绝不是他记忆中偶尔闪过的、那种死水般冰冷的沉寂。
那种仿佛灵魂被抽离的空洞。
每一次,她出现的时间都极其短暂,只有寥寥几分钟。
然后,就像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身影会倏然淡去。
而在她消失前的最后一刻,贺遇溪总能捕捉到一丝气呼呼的情绪——
或许是鼓起的脸颊,或许是跺脚的动作残影——
仿佛对这场仓促的会面极为不满。
醒来时,窗外的天色刚刚泛白。
贺遇溪躺在床上,望着熟悉的天花板,梦境残留的碎片依旧清晰。
心脏深处,有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期待?
他竟有些期盼着下一个夜晚,期盼着那个模糊的红影再次闯入他无边无际的梦境,带来那短暂却鲜明的、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的生动光亮。
这感觉很奇怪。
他甩甩头,试图将这不切实际的梦呓抛诸脑后。
一个梦而已,何必深究。
起身,洗漱。厨房里很快响起锅碗瓢盆的轻响。
他熟练地煎好鸡蛋,熬好小米粥,又将昨晚买好的馒头蒸热。食物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唤醒了小小的家。
张雨娥和贺安宁也相继起床。
三人围坐在小餐桌旁,安静地吃着简单的早餐。阳光透过窗户,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溪溪,骑车路上小心点。”
张雨娥叮嘱道。为了方便贺遇溪上学,她省吃俭用给他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原本想买辆电动车更快些,但贺遇溪坚持说自行车就好,既能代步又能锻炼,她也就依了他。
“嗯,知道,妈。”贺遇溪应着,背上书包,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清晨的街道,车流渐多。贺遇溪熟练地骑着车,穿梭在行人和车辆之间,感受着晨风拂过脸颊的微凉。
身体随着蹬踏的动作舒展开来,思绪却有些飘远。
昨天在医院,那个叫顾溪的女孩,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语气对他说:“记得加强锻炼!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此刻骑着车,腿部肌肉微微发力,呼吸平稳,贺遇溪忽然觉得,妈妈买的这辆自行车,确实不错。
至少,这也算是一种……锻炼吧?
就在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捏住了刹车闸。
自行车稳稳地停在路边。
他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磁石牵引,定定地落在了前方不远处的人行道上。
是她。
晨光熹微中,一个穿着简洁运动服的少女正在跑步。
乌黑的长发扎成高高的马尾,随着她轻盈而富有节奏的步伐,在身后规律地左右甩动,像一尾活泼的游鱼。
阳光勾勒着她纤细却充满活力的身影,在干净的街道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是顾溪。
贺遇溪的心脏,毫无预兆地,轻轻漏跳了一拍。
他就那样停在路边,扶着自行车,静静地看着。
看着她专注地调整呼吸,看着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看着她因为运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悄然升起。
是好奇?是……想确认什么?
他没有继续赶路,也没有上前打招呼。
鬼使神差地,他重新轻轻蹬动自行车,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刚好不会被轻易察觉的距离,无声地跟在那个奔跑的身影后面。
车轮压过路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淹没在清晨的市声里。
他看着她跑了很久,大约有四、五十分钟的样子。
渐渐地,那轻盈的步伐开始变得沉重,呼吸声也变得急促起来。
肩膀随着喘息微微起伏,马尾甩动的幅度也小了许多。显然,她累了。
贺遇溪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自己书包的侧袋。
里面放着一个普通的保温杯,里面装着早上灌好的温开水。一个念头冒出来:她需要水。
但手指触碰到那磨得有些发亮的杯壁时,他又顿住了。
看着前方少女身上那看似简单、实则剪裁考究的运动服,再看看自己这个用了很久、杯身甚至有几处磕痕的旧保温杯……
一丝难以言喻的局促感悄然爬上心头。
似乎……不太合适。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前方的顾溪终于停下了脚步。
她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缓了一会儿,她直起身,抹了把汗,转身开始朝着来时的方向——大概是回家的方向——慢步走去。
贺遇溪立刻停住自行车,悄然拐进了旁边一条岔路,将自己隐在行道树的阴影里。
隔着一段距离和稀疏的晨练人群,他看着顾溪慢慢走远,直至身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她并没有发现他。
心头那点莫名的情绪,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一圈涟漪,又缓缓归于平静。
贺遇溪重新骑上车,这次不再停留,朝着学校的方向加速驶去。
车轮飞快转动,风在耳边掠过。
他很快抵达了学校门口附近划定的自行车停放区。
锁好车,贺遇溪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走进校门。
他站在人行道旁,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马路上的车流和匆匆赶路的行人。
他在等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过了一会儿,一辆线条流畅、质感厚重、即使不懂车也能看出价值不菲的黑色轿车,平稳地驶过学校门前的马路。
车窗贴着深色的膜,隔绝了外界大部分的视线。
就在车子即将完全驶过时,后排的一扇车窗缓缓降下了一半。似乎是车里的人想要透透气。
就在那车窗降下的短短几秒,贺遇溪的目光,如同精准的镜头,瞬间捕捉到了窗内一闪而过的侧影——
乌黑的长发,白皙的侧脸,挺翘的鼻尖……是顾溪!
她似乎只是随意地看向窗外,清晨的阳光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神情有些放空,带着晨跑后的慵懒。
车子没有丝毫停留,疾驰而过,很快汇入前方的车流,只留下淡淡的尾气。
贺遇溪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辆车远去的方向。
那个方向……通往城市另一片区域,那边确实有几所学校,但直觉告诉他,顾溪读的,绝不会是像他这样普通的公立学校。
一个名字,如同冰冷的蛇信,猝然滑入脑海——圣伽罗学院。
那个地方,是这座城市“精英”与“权贵”后代的聚集地,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另一个世界。
而那个对他纠缠不休、笑容虚伪、心思叵测的陈南风……似乎也就在那个学院里。
贺遇溪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如同阳光被乌云遮蔽。
刚才晨跑画面带来的那点微光迅速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阴霾。他微微蹙起眉,唇线抿紧。
原来……她也在那里。
他最后看了一眼车子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川流不息的车河和城市冰冷的轮廓。
他转身,不再停留,背着那个装着旧保温杯的书包,沉默地走进了自己那所普通而喧闹的公立中学校门。